梁：这些年讲学术纪律和学术规范比较多，但学术诚实讲得不多。端正学界风气，他律固然重要，自律也不可偏废。修辞立其诚，学术才有生命力。

　 所谓学术规范，现在已经简化为学术论文技术方面的基本要求。学术诚实，其实是一个更深刻的问题。首先是指一个学者对于自己学术能力的一个坦白认识。说实话，这个问题听起来有点虚，但要讲明白了，却也是当前学术界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我们不妨从学者的外语能力说起。

　 毕：因为中国学术界的主导倾向是重表面形式，而不重实际，最后导致普遍存在的学术虚假的现实，你提到的学者的外语能力是不是也属于这一类？

　 梁：是的。按说，要求学者具备外语能力不是什么坏事，但因为制度的要求太不符合实际，所以学者的外语能力，泡沫随处可见。按现行规定，具有高级职称的专业技术人员都要掌握一门外语，如果没有外语能力，从制度要求上说，你不可能上升到相应的学术位置，获得相应的职称。但以我们对实际情况的了解，我国中年以上的专业技术人员外语水平普遍不高，听说读写都行的极少，大多数的人只是多少会一点。青年专业技术人员的外语可能稍好一些。但反映在职称外语考试的成绩里，外语似乎都达到了相当不错的水平。这样的考核结果是怎么制造出来的，只有天知道。

　 毕：外语的能力，应当是学者自身的内在需求，如果是外在的某种功利需求，最后只能是当某种功利目的达到以后，这个能力也就主动放弃了。

　 梁：达到功利目的，也不是不可以。问题是采取什么手段。据我所知，各省市组织的专业技术职称外语考试，作弊现象相当普遍。用人单位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多专业技术骨干，人到中年，工作很忙，拿不出时间温习外语，温习了外语平时工作也用不上，但论专业水平和资历，又应当晋升专业职称，只好采用不正当的手段对付外语考试。在那里，职称外语考试成了考试者和监考者合谋作弊的游戏。这种游戏的结果，使人们的诚实荡然无存。有的省意识到制度的不合理，已经废除了职称外语统考。对外语能力，我个人的看法是两面，从国家一面说，可以提倡，但不必强制，要给不会外语的专业人才留出发展的通道；从学者一面说，要诚实，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关键是看你在专业领域做了什么研究。就是翻译，对专业人士来说，你的外语也要体现在专业上。当年王力先生从法国回来，迫于生计，译了一些与自己专业不相关的东西。有前辈学者就提醒他，这样下去不行。

　 毕：现在中国学界的普遍不诚实，使在这个行里混的人自己都感觉不好意思。许多人，大家天天在一起工作、开会，彼此真实的学术能力都很清楚。谁的外语水平到底是什么程度，彼此心里也都明白，但因为不诚实成为学界的普遍风气，大家谁也不会捅破那层窗户纸。

　 梁：我还是想对比前辈学者，那时的学术风气最重要的特点就是诚实，不会外语，同样做出了开创性学术研究的也不少见，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如果一个人不会外语，但达到了和会外语的学者同样的专业水平，甚至还高，这不是更好吗？钱穆就不懂英文，但在哪里都可当教授，也没有人怀疑他的水平。会就是真会，天天读外文期刊和相关的学术专著，能用外语写作，能参加相关的国际交流。诚实是第一位的。特别是中国早年治政治学、经济学和社会学的学者，学位论文都是外语写的，他们对某一门外语的了解是真实的。不像现在，一切都成了表面文章。听起来大家都会外语，但翻译出来的东西却不忍卒读。

　 毕：统考外语制度的不合理只是产生以上问题一个方面。听说有一些大学，为了显示自己是国际化，要求教师用英语讲授专业课。还有一些在中国举行的自然科学方面国际学术讨论会，要求发言者一律说英语，其实参加者都是中国人。

　 梁：我听何兆武先生说，他在美国，看见夏志清用英文对华裔学生讲中国文学，他感到有点滑稽，问为什么。夏志清说，美国大学规定授课要用本国语言。我想，美国大学维护本国语言的优先地位无可厚非。但到了中国教育界和学术界，不是维护汉语的优先地位，而是维护英语的优先地位，就显得匪夷所思了。

　 毕：在电脑时代，外语能力的意义可能会发生变化。因为翻译产业的出现，将使学者把自己的专业学术论文转化成另外一种文字参与国际交流变得很方便，很经济。所以，表面文章没有必要再做下去了，这本来就是皇帝的新衣嘛。

（来源：中国青年报，作者：梁子民、毕文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