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中国学术领域是揭露抄袭的新闻此起彼伏。不过,在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领域无视学术规范的现象仍俯拾皆是,维护和确立学术规范任重道远。笔者孤陋寡闻,仅以耳闻目睹所及而言,深感有两个问题的危害绝对不比抄袭小,值得正视:
第一. 混淆学术论文和宣传文章。
首先应该申明,笔者无意贬低宣传文章。推广和普及学术成果、破除愚昧离不开宣传文章,其中的优秀作品,可谓功在千秋。达尔文的学说,是通过严复翻译赫胥黎的《进化论》(《进化论与伦理学》)才在中国广为人知的。新文化运动的主要文献从特定角度看,几乎都是宣传文章——把国外自由主义、个人主义的基本观念介绍到中国来,仅是结合实际加予运用而已,原创性的东西虽然有但不多。
不过,必须清醒地看到,宣传文章有自身的特点。
一是判断它的价值的最高标准,是真与假以及是否符合历史发展的需要。几千年来,那些曲学阿世、谄媚权势的文章,不管文字多么漂亮,只能引发人们的鄙夷。
二是它不是学术论文。按照国际惯例,学术论文与一般文章必须分别统计,也不能作为取得学术职称的依据。《文学改良刍议》是震古烁今的文献,但胡适不是靠这篇文章当上北大教授的。
学术是智慧的传承和积累。学术论文必须有学术史的考查,严格区分自己的论文中那些是转述那些是新见。以中国文化的研究为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已有几十部《中国文化概论》、《中国文化导论》、《中国文化史》一类论著,有关论文则有几百篇。1949年被迫中断,1987年,北京大学哲学系李中华教授又率先写出《中国文化概论》,由北京著名学术机构中国文化书院大量印行,成为当时深受欢迎的读物。时至今日,关于中国文化的书籍和文章仍在不断问世,表明市场有此需要,逐步富裕起来的中国人没有数典忘祖,急欲了解中国主体民族和主流文化的由来。不过,这些作品有多少属于学术论著,有多少又只能算作宣传或普及读物?从学术积累的角度看,却是应该叫真的问题。
又如号称研究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的书籍和文章,如果只是重复众所周知的观点,也应如实划为宣传作品。不严格坚持这一条,我国的马列研究不可能走上正轨,甚至沦为西方社会的边缘人——所谓“西马”的附庸,拾人牙慧仍沾沾自喜。至于坚持其中已经不适应变化了的社会条件的结论,甚至用此作为大棒打人,更是祸国殃民,不足为训。后一状况的历史纪录触目惊心,记忆犹新,不必赘言。
第二.学术问题政治化。
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朝野上下就一再呼吁要严格区分学术和政治,但这个顽症至今尚未治愈。要是说直至70年代,自然科学和技术领域还被贴上阶级标签,有关人士随之受尽折磨的话,90年代以来这类荒唐已不多见。但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这样的噩梦尚未惊醒。
愚见以为,除了众所周知的原因外,从认识的角度来说,有几个原因妨碍我们摆脱这个梦魇。
一是封闭多年带来的愚昧。
随着市场经济和法治成为我们国家的奋斗目标,加上中外学术交流的频繁,哲学、经济学、法学、社会学、政治学、历史学等学科的基本知识已经大幅度更新。但封闭多年带来的无知不可能一夜间完全消失;特别是各人情况千差万别,认识的差异更所在皆有。当互相尊重、宽容和自由讨论已经成为正常的学术习惯,这些社会转型过程中的现象不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可是,要是有人以自己的认识作为判断一切是非的标准,并且强求一律,不符合预定框框的全都视为异端邪说,给别人造成的困扰乃至苦难固然令人发指,国家和民族生机所受摧残,更难以补偿。
历历在目的事实是:1992年以前,提倡市场经济的学者一再被当作“自由化”、“精神污染”的代表,而口沫横飞天天讲计划经济不容更改的倒成了“坚持马列”的英雄!至于罪行法定、无罪推定、司法独立和法官必须具备高学历等等现代法学常识免遭批判,那就更晚了!
20世纪50年代,创造社巨子冯乃超主持中山大学校务,在疯狂的“拔白旗,插红旗”过后,他语重心长批评那些勇敢分子:“你们是以无知批有知”!诚哉斯言!当时至21世纪如果还有人不甘寂寞,仍想横刀跃马,重演摧残学术的种种勾当,应该指着他们的鼻子说一声:你们的无知误国害民,还是收起来吧!
二是不正当的追求名利的渠道尚未堵死。
社会是复杂的。在市场经济大潮中,有的学者愿意无私奉献,应该敬仰;有人求名求利,只要求之有道,亦完全正当。可是,必须看到任何时候都会有人冀图利用现行体制缺陷,眛着良知谋取私利。不断揭露和堵塞这些缺陷正是改革必须完成的重任。学术的基本任务是探索未知世界,它必然意味着对现行结论的冲击。大清帝国早已覆没,文革结束亦已20多个春秋,断章取义,入人以罪,为一己私利不惜制造文字狱,在中国文明史上留下最黑暗篇章的丑剧不应重演。因此,要是有人对别人的学术观点有所评论,唯一正确的途径是用文字或口头公开辩论。坚持这一条,学术发展的正常环境就会逐步生成,学界才有可能逐步净化。
三是为尊者讳的旧俗没有清除。
古往今来,从未有过尽善尽美的完人。只有最下三流的文学侍从、帮闲文人才会俯伏在主子脚下擦鞋掸尘,吮痈舔痔。进入现代史学范畴,任何历史人物都不过是有待剖析的材料。史学家的责任是以比那些历史人物更高的视角,力求全面地描绘其本来面目,评论其是非得失。要是有人满脸义愤向领导报告某人贬低什么人或为某某翻案了,说得轻一点,最少是对现代学术无知的笑剧。
应该严肃指出,有些人把为尊者讳的遗风等同于“无产阶级政治”,不管出发点如何,客观效果是既歪曲了先贤,又愚弄了读者。新版《蔡元培全集》(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就是一个适例。首先应该肯定,这套18巨册的全集加上两大本《蔡元培书信集》编印非常精美,比台湾版和中华书局版的《蔡元培全集》所收文章、书信多几倍,定价也不高,是难得的好书。在感谢编者和出版社之余,又不能不为错误政治观点的干扰而带来的不应有的缺陷扼腕叹息。
这套《全集》的特点是细大不捐。例如,“法预科二年级学生叶兆同恳请休学一节,应即照准。此批。”这一句话是1918年1月他在北大校长任上的例行公事,编者也郑重其事,收入其中(见第三卷第254页)。可是,有几篇非常重要的文件,编者却特意删除而并无只字说明。
一篇是1922年6月3日由蔡元培提议并领衔且有北京教育界胡适、高一涵等二百多著名人士签名的《致孙中山及非常国会议员电》。这封电报当时京沪各大报都在显著位置刊出,而且这套《全集》的编辑工作委员会委员高平叔先生所编的《蔡元培先生年谱长编》(人民教育出版社北京版)中,已全文录入,编者不可能不知道。唯一合理的解释是编者不喜欢其内容:要求“中山先生停止北伐,实行与非法总统(指徐世昌,当时已宣布辞职)同时下野之宣言。”(北京《晨报》1922年6月4日)如果蔡元培、胡适等人的提议被孙中山所接受,13天后陈炯明部将叶举炮轰总统府事件可能不会发生(他们提出的也是要求孙中山履行与徐世昌同时下野的诺言),20世纪中国史会因而改写。可是,也许在有些人心目中披露这个文件有损孙中山形象,于是,《全集》中就没了它的踪影。
另几篇是1927年3、4月清党事件中有关文件,居然没有只字收入。凡是对这段历史有所涉猎的人都知道,3月28日蔡元培、吴稚晖等5人在上海举行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会常务委员会会议,通过关于共产党“谋叛国民党及不利于中华民国之种种行为,应行纠察”的决议;4月2日蔡元培在上海主持召开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会紧急会议,议决咨请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以非常紧急处置,姑将所开各人各地共产党员首要危险分子,经党部举发者,就近知照公安局或军警分别看管监视,免于活动……”。4月9日又列名于中央监察委员《救国护党》通电。这些都是无法抹煞的重要文件,没有什么理由不收入《全集》。
也许在一些人看来,让读者了解这段历史,有损蔡元培和共产党两方面的形象。其实,这样做不但掩盖了不应掩盖的历史,而且既无法解释自此时起蔡元培参与国民党中央领导工作的历史,也无法帮助中国共产党正确总结历史经验。
蔡元培这样的领袖群伦的人物所以参与清党,是由于当时的中国共产党犯了严重的左的错误。请读一读刘少奇一封著名的信:“当时在长沙、武汉、广州等城市,工人中的‘左’倾错误是很严重的。”“工资加到骇人的程度,自动缩短工时到四小时以下(名义上或许还有十小时以上)。随便逮捕人,组织法庭监狱。检查轮船火车,随便断绝交通,没收分配工厂店铺,这些事在当时是较平常而且极普通的。”“企业的倒闭,资本家的关门、停业与逃跑,物价的飞涨,货物的缺乏,市民的怨恨,兵士与农民的反感……军官与国民党人的非难,就随着这种‘左’倾的严重程度而日加严重起来。”(刘少奇:《关于大革命历史教训中的一个问题》,《党史研究资料》1980年第5期)历史已经一再证明,由于打着“革命”的旗号,左毒是最难纠正和肃清的。如实将历史真相告诉中国人,有助于以史为鉴,更好地推进中国的现代化。
记得恩格斯说过:科学愈是大公无私,愈符合无产阶级的利益。这值得一切号称愿意坚持马列的人们深思。
(文/袁伟时)
2003年4月20日,为安徽《学术界》100期纪念号(2003年第三期)而作
http://www.yangzhizhu.com/yuanweishixsgf.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