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温伯格 / 文,李泳 / 译,来源:中科院高能所(ID:casihep)
《终极理论之梦》(Dreams of a Final Theory)是著名物理学家史蒂文·温伯格(Steven Weinberg)的名著。温伯格是电弱统一模型的创始人之一、1979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之一。本文是他为该书新版写的后记。
1993年本书快出版的时候,众议院投票决定终止超级对撞机计划。尽管这个计划在过去的多次投票后都保留了下来,但这一次,直到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它似乎真的被取消了。政治学家和科学史家们在这些年里一定能找些事情来分析这个决定,不过现在似乎也可以来评价一下,这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
1993年6月24日,众议院决定从1992年的能源和水的拨款议案中取消对超级对撞机的资助。这没有减少能源和水的拨款,也没有增加其他科学领域的投入;超级对撞机的钱成了能源和水的其他项目的钱。现在,只有参议院的支持能挽救这个实验室。
那年夏天,美国各地的物理学家都走出他们的办公室和实验室,来华盛顿为超级对撞机游说。1993年9月29日和30日,关于超级对撞机是否留下的争论,达到了戏剧性的高潮。我听着争论,看着议员们在台上争吵希格斯粒子的存在,拿着我的这本书当权威,我真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最后,9月30日,参议院以57票对42票通过了超级对撞机所需要的行政总预算(总计6亿4千万美元)。决定得到了两院会议委员会的支持。但是,10月19日,众议院以近2比1的投票否决了委员会的报告,将能源和水拨款议案驳回委员会,指示取消超级对撞机的资助。委员会现在达成一致,同意终止计划。
为什么发生这样的事情呢?当然,超级对撞机计划没有遭遇任何技术的阻碍。本书写完的一年里,一条15英里(1英里约为1.609千米)长的隧道已经在埃利斯地下的奥斯汀白垩地层中打好了。房子修好了,直线加速器的部分设备也安装到位了,那是用来启动通过超级对撞机的质子的一系列加速器的第一个。低能推进器的570米隧道工程做完了,它用来把直线加速器的质子加速到120亿电子伏特的能量,然后转移到中级能量推进器(从今天的标准看,这也是低能的,不过在我开始做物理研究时,120亿电子伏特的能量已经超越了世界上任何实验室的能力)。在路易斯安那、德克萨斯和弗吉尼亚,生产磁铁的工厂一座座地建立起来了,那些磁铁将用来引导和聚焦质子以一定路线通过3个推进器和54英里长的主环线。我1991年参观过的磁铁研制实验室已经跟别的大楼连起来了——一个磁铁检验实验室,一个加速系统检验楼,还有一个大楼存放着大量的液氦制冷机和压缩机,用来冷却主环线内的超导磁铁。来自24个不同国家的上千个物理学博士联合开展的一个实验计划暂时批准了,另外一个计划也快批下来了。
基本粒子物理学的发现也没有任何能够削弱超级对撞机理由的东西。在我们为了超越标准模型而进行的奋斗中,我们依然很执着。没有了超级对撞机,我们最大的希望是欧洲的物理学家的类似加速器能赶在前头。
超级对撞机计划的麻烦,部分是不相干的政治改变的影响。克林顿总统继续行政支持超级对撞机,不过在这个计划上,他不像里根总统和德克萨斯的布什总统在计划开始时有那么大的政治风险。也许,更重要的是,许多国会议员(特别是新议员)现在觉得,有必要通过反对某些事情来表现他们谨慎的财政态度。超级对撞机只占财政预算的40/3000,但是它已经变成了一个方便的政治符号。
关于超级对撞机,最争论不休的问题出于优先性的考虑。这是一个严肃问题。我们还有一些没有房子、没有食物的公民,把钱花在其他事情上面是很不容易的。但是有些国会议员意识到,从长远看,我们社会从支持基础科学得到的东西将超过同样用这些经费做的任何立竿见影的好事。另一方面,许多强烈质疑超级对撞机优先性的国会议员,却常支持其他远远没有价值的计划。其他宏大计划(如空间站计划)在这一年通过了,不是因为有多大的内在价值,更多是因为许多国会议员的委托人要为这些计划承担经济风险。假如超级对撞机再多花一倍的钱,多提供一倍的工作,它的遭遇可能会好一点儿。
反对超级对撞机的人还指责计划管理混乱,经费失控。实际上,超级对撞机计划中没有管理的问题,几乎所有超支都是政府资助的拖延造成的。1993年8月,我在能源部和自然资源委员会的听证会上已经说过很多了。对这些指责的最好回答,是能源部长奥里莱(O’Leary)在8月会上的一句话:超级对撞机花了20%的钱,做了20%的事情。
有的国会议员指出,虽然超级对撞机有很大科学价值,但我们眼下还负担不起。但是,不管这么大的计划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完成计划的过程中,都会有那么一段经济状况不好的时间。我们该做什么?难道开始一个计划就是为了在经济萧条时终止它吗?现在,20亿美元的钱已经花了,1万劳力也投进了超级对撞机;以后,科学家和外国政府参与这样的一遇经济恶化就被取消的计划还能指望什么呢?当然,假如科学改变了,或者技术有了保证,任何计划都需要重新考虑。实际上,出头取消ISABELLE的正是高能物理学,因为物理学目标的改变,这个最后的大型加速器已经不再合适了。但是,建造超级对撞机的理由还没有改变。随着超级对撞机的取消,在它身上所做的一切都过去以后,美国似乎想跟任何与基本粒子物理学有关的计划永久告别了。
回想那个夏天的争论,我也得到一丝安慰。我看到国会还有些议员,除了因政治和经济的动机支持超级对撞机而外,也确实对它所做的科学感兴趣。其中一个是路易斯安那的琼斯顿(Ben-nettJohnston)参议员,在参议院超级对撞机的争论中,他领导着支持的一边。他家乡所在的州能从磁铁制造得到很大经济利益,但是除此而外,正如他自己在参议院会上的雄辩讲话中说的,他还是一个狂热的科学爱好者。在其他议员那里,如纽约的莫尼翰(Moynihan)、内布拉斯加的克莱(Kerrey)、曼哈顿的纳勒(Nadler)、密苏里的格法特(Gephardt)和总统科学顾问吉布森(JacGibhson),我们也能听到科学带来的理性的兴奋。5月,我和物理学家小组会见了一些国会新议员。其他人解释了我们一定能从超级对撞机的制造获得有价值的技术经验,然后我说,尽管我不太懂政治,但是我想不应该忘记有许多投票者除了任何技术应用外还真正对科学的基本问题感兴趣。加利福尼亚的一个议员说,他只同意我说的一点:我不太懂政治。不久,一个马里兰的议员走进来,听了一会儿我们关于技术副产物的讨论后指出,我们不要忘了,许多议员对科学的基本问题也感兴趣。我高兴地离开了。
超级对撞机的争论也引起了不太令人愉快的反应。几百年来,科学与社会的关系一直由一种默许的契约维系着。科学家一般想做出普遍的、美妙的或基本的发现,不管它们是否能为社会带来什么具体的好处。本身不是科学家的人会发现这样的科学令人激动,但是社会跟加州的那个议员一样,一般更愿意支持纯科学中有望产生应用的工作。这样的期待一般说来是正确的。并不是任何科学工作都一定能偶然发现有用的东西。实际上,只有当我们从知识的前缘往后退,才有希望真正发现新的也可能有用的东西,无线电波、电子和放射性就是那样成为有用的东西的。但是为了做出这样的发现,我们必须具备某种能把我们引向其他应用的技术的和理智的鉴赏力。
但是那契约现在似乎正在破裂。不仅一些国会议员失去了对纯科学的信心,因为经费的争斗,应用领域的一些科学家也转过来反对我们这些寻求自然定律的人。超级对撞机在国会遭遇的麻烦不过是纯科学失去人心的一点表现。另外,在最近的一个参议院会议上,有人争取要国家科学基金会把60%的资金投向社会需要的项目。我不是说钱不应该好好用,不过令人惊骇的是,有些参议员想从纯科学的研究中拿走那些钱。在超级对撞机的争论中涌现出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比机器本身重要得多,在未来的几十年将一直伴随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