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亦:以前是靠马克思主义,以后就只能靠这个传统。 谢遐龄:马克思主义涉及到一个历史哲学的问题,就是本地的刺激不足、要靠外来的灵感刺激。明朝是靠拜火教,太平天国拜上帝会靠的是基督教。都得靠外来的东西号召,然后再回到中国本土的立场上来。你看朱元璋其实非常清楚,他禁止拜火教禁止得最厉害。这些东西最后都会反转过来,转到本土。中国人有一些东西是非常容易变的——这个发型说变就变,弄个外国人结婚也可以。我们这个血统早就混杂了。中国人接纳性非常强。犹太人来接受,安排得很好,愿意的话跟我们结婚也可以。但是有一些根本的特点变不了,想变也变不了。这个东西必须由哲学来解释。这个传统我想就是最基本的根、源头。西方传统的根就是以古希腊哲学家巴门尼德的存在,它是一个静止的东西,追求确定性、抽象性。而中国传统是易。《周易》讲的易。生生之谓易、神无方易无体。天理无方体。不崇尚固定的东西。 谢遐龄:我们是没有这个确定性。 干春松:因为我们不追求确定性。 谢遐龄:这就涉及制度化问题。儒家从来都有制度化能力。周公以来4000年的制度是礼治。不是有《周礼》在那儿吗?骨子里是易道。“为道屡迁、变动不居,不可为典要。”“既有典常,苟非其人道不虚行。”这就是中国制度不同于西方制度之所在。当代中国的制度,在形态上将是三个来源的文明磨合而成,但内底里只会是易道。 程乐松:我刚才听谢老师这个意思,能不能片面理解一下?您觉得现在的习近平路线,是向马克思主义回归,还是向中国传统本位的回归? 谢遐龄:官方的说法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你的理解不片面啊!毛主席为什么能站得住,成为伟大领袖?回到中国本土立场。 程乐松:中国特色。 谢遐龄:官方说法现在修改为“中国化”,强度比“中国特色”大得多了。大体有三变。开始只敢说马列主义普遍真理与中国具体情况相结合;改革开放时胆子大了,提出中国特色,意思还是普遍之下的具体,但强调具体之特殊性,重点更加突出;江泽民提出“世界文明多样性”理论,埋下伏笔,意思是各具特性,消解了普遍性。现在才可能更进一步,摆明立足点,宣告马克思主义要中国化。毛泽东的《实践论》这篇文章你们现在可能看都不看,我们那时候都得学习。《实践论》用的是洛克的语言,英国经验派哲学的语言,但是讲的是中国的道理——禅宗味儿很浓。《实践论》讲由感性认识飞跃到理性认识。你要拿西方的认识论看,尽是毛病,是粗陋化的洛克,显得很幼稚。但是,你要从禅宗角度看,那就是很高明的,充满智慧。里面最重要的是两句话。一句是,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必须亲口尝一尝。这完全是禅宗——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再一句是:你要知道中国革命的规律就必须亲自参加中国革命的实践。这么比附式的递进,当属禅机的一种方式。所以,这句话是最要紧的,你第三国际也好、斯大林也好、王明也好,别远远地在莫斯科对中国革命指手划脚的!我老毛在这儿干,只有我才有发言权。他的政治意义是这个。但是他的哲学智慧是禅宗,是中国本土的直觉思维。这个不是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那16个字关联的理论理性。不对的,那是直感判断力。飞跃这个词讲的就是运用品味、审美判断力这种认识能力。他举的例子也是如此:你们到延安来参观,看到马路很整洁……等现象。然后飞跃,得出一个结论——中国共产党是真心抗日的。这完全是直感判断力。 模仿俄国革命,用的是演绎推理。《实践论》智慧所在是中国本土的直感判断,但穿上了英国经验论的外衣。我猜,是为了让苏联哲学界容易接受——也就是斯大林那儿通得过。这也算两种文明要素的一种协调方式吧。骨子里是中国的,外貌上是列斯主义的。 你们要知道,中国老百姓开始有多听话。毛泽东说过一句话,中国的农民比欧洲的工人阶级还要守纪律……谁说农民不守纪律?中国农民比欧洲工人还要守纪律。这句话什么意思?几千年的“封建统治、反动统治”打下的基础,是一份丰厚的遗产。共产党接受这份遗产顺利地确立了自己的统治。同时还去铲除它、削弱它,搞什么决裂。岂不是自毁统治根基吗?又是无神论、唯物主义冲击,让农民都不信鬼神、不怕地狱。现在改革开放,人们什么坏事都敢做,毒酒、三聚氰氨……层出不穷,都是我们农民兄弟做的。农民原来很忠厚,但是我们这个所谓开发民智,把这个民智单纯解释为工具理性、理论理性,没有在道德理性和实践理性方面去考虑。理性被片面化了。这种片面化的倾向不仅仅在决策层有,学术界、哲学界也同样有。甚至我们本土的伟大智慧——直觉思维,都被贬低了。好像只有把创造性的直感判断讲成经验论、反映论才能成立。所以回过头来看,李泽厚《批判哲学的批判》,不管有多少缺点,当时真的具有极大的思想解放作用——就是告诉我们,哲学没有那么简单;不像原来解释的那样,全都归结为认识论而已。 回到程乐松提到的习近平思路,我看他对先王之道有高度自觉。他讲到核心价值观时强调必须立足传统。这就意谓着已有的12项价值体系是阶段性成果,必须改进、渐趋成熟完善。这跟我们的想法相当一致。核心价值体系缺了仁义礼智怎么行?把价值观讲清楚、讲完整,浓缩出核心,不就是哲学要做的事情吗! 中国现在需要有一个共产党内部的、由一些优秀党员主动担当的思想革新运动。对这个思想革新运动,我们这种圈子外面的旁观者,能够做的顶多是提供一些思想素材。实干只有靠党内的骨干分子。天主教历史上有修士、修道院;后来有耶稣会。儒家历史上是书院。现在的书院都是民间的,不起作用。朱子、阳明都办过书院。那时的书院与入仕关联的。现在体制不同,入仕与大学没直接关联;有关联的是党校。阳明级别很高,大概部级吧。实职的。要党内有信任度、有一定级别的领导干部搞起来的。而且不是搞搞理论就算数的;要身体力行,要修行。这个思想革新运动带动全党,重建信仰、重建价值体系,才会有共产党的长治久安。 责任编辑:葛灿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