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到了德国,脱离开自己的家,孤零零地一个人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攻读着枯燥无味的学问,饱尝着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饥谨和各种危险和苦难。但是即便在那种严酷的条件下,父亲还是有机会体味到几个家庭的温暖:章用家,他的女房东家,伯恩克家,迈耶家,弗里堡的克恩家……甚至也有几个女孩使他心动。其中迈耶家的大姑娘伊姆加德(Irmgard)实际上已经对父亲表示了爱意。由于她要帮季羡林打论文稿子,他们有了密切接触的机会。他们曾经度过了一段热恋的时光。他们常常一起去林中散步,去电影院看电影,去商店里买东西。几乎走遍了哥廷根的大街小巷。父亲曾为她的美丽的姿容、悦耳的语声、嫣然的笑容而怦然心动,暖流在全身涌动。这时父亲真正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心里充满了幸福的感情。他们同时坠入了爱河。更重要的,这恐怕是父亲第一次真正的恋爱,也可以说是初恋。可结果如何呢? 伊姆加德一边替父亲打字,一边劝父亲留下来。父亲怎么不想留下来与她共组家庭,共度幸福生活呢?当时,父亲还有可能应聘去英国教书,可以把伊姆加德带去在那里定居。可是经过慎重的考虑,父亲还是决定把这扇已经打开的爱情之门关起来。他克制了自己的感情,理智地处理了“留下来”还是“回家(国)去”的难题。虽然“祖国”、“家庭”使他战胜了“留下来”的念头,但是可以想见做这个决定是多么不容易呀!“祖国”是个伟大的概念,当时在祖国执政的是国民党。父亲对国民党不感兴趣;对自己的那个家也感到索然无味。回去,就好像跳进了两个笼子。可是最终他还是选择了这两个笼子。父亲的这一决定当然可以誉为美谈,可以说是“仁”的胜利,而且是“至仁至义”。可是这个“仁”却成了我们这一家继续上演悲剧的种子。 他的这种选择,也给伊姆加德制造了终生的悲剧——据说她因此而终生未嫁。父亲的至仁至义的选择,为什么竟得到了双重悲剧?难道追求至仁至义,就一定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吗?而伊姆加德为了爱情就一定要孤独一生吗?虽然这的确是一个可以歌颂的恋爱故事,可是为了爱情,就只能有这样的结果吗? (摘自《我和父亲季羡林》即将由新星出版社出版) 季羡林德国日记中关于伊姆加德的片段: 一九四五年 九月十八日 七点半到Meyer(迈耶)家去,一直谈到十点半了才回家来,Imgard(伊姆加德)愈看愈可爱。 二十四日 吃过晚饭,七点半到Meyer家去,同Imgard打字,她劝我不要离开德国,他今天晚上特别活泼,可爱,我真有点舍不得离开她,但又有什么办法?像我这样一个人不配爱他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十点多回家来。 三十日 星期日,夜里又起来工作了两个钟头,早晨七点起来,吃过早点,校对稿子,十点到Prof. Waldschmidt家去,谈了谈我的论文。十一点回家来,把论文稿子整理了一下,十二点到张勋洋家去,周程同他替我们饯行,士心夫妇,以纲夫妇都去了,吃了顿丰盛的午餐,还吃了点心,一直坐到快六点,我们才出来。我回家拿了钥匙就到***家去,她请以纲夫妇帮我,也是饯行。 到德国已过十年,现在又要走了,我别中国的时候,并没有感到这样的离情,现在反而触目伤感。 十年一觉格城梦,格城仿佛真成了我的第二故乡了。最难过的就是Imgard昨日又对我说,让我不要走,我真也舍不得离开她,但命运这样,又有什么办法?我们吃完饭,谈到十点,回家来,外面下着细雨。 十月一日 吃过午饭,士心来,告诉我交涉的情形,就走了。三点前到Meger家去,同Imgard打字,四点回家来拿了花到France Piners 家去,她今天生日,五点又回到Meger家,一直打字打到快七点多才回家来。 十月二日 七点起来,吃过早点,到大学办公处前等到Dr. **,一同去见院长告诉他我礼拜六就要走。出来到梵文研究所去,想校对稿子,但思绪如麻,一点也不能安定,只是觉得事情多,不知应该怎样下手。十点到程家去,出来在街上等到Dr. **,说了几句话,到印度语研究所去上中文,今天是我的最后一课。十二点Dr. **走,同程周志讨论我继任人选的问题。回到家来吃过午饭,校阅稿子。 三点到Meger家,把稿子打完,Imgard只是依依不舍,令我不知怎样好。回来校对稿子。五点程周志陆续来,六点多走。我唐卒(仓促)吃了点东西,就进城去参加音乐会,九点半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