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谓自由主义者与“新左派”之争中,钱理群先生“自觉地退避三舍,但仍逃脱不了忽而成为双方争取的‘同盟者’,忽而又成了双方讨伐的对象”。为什么会这样呢?北京大学教授钱理群先生在其新著《我的精神自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中披露了自己的心路历程,认为这和他自己对“真的知识阶级”的理解有关。 鲁迅说:真的知识阶级“他们对于社会永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他们预备着将来的牺牲,社会也因为有了他们而热闹,不过他的本身——心身方面总是苦痛的”;真的知识阶级又“与平民接近,或自身就是平民”,因此,他们拒绝“在指挥刀下听令行动”,而要“发表倾向民众的思想”,而且“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是“不顾利害的”。 这正是最适合于我的选择,是我所要坚守的:一是永远不满足现状,做一个永远的批判者;一是永远站在底层民众,社会弱势群体这一边,做他们真诚的朋友。这样的“真的知识阶级”的选择,不仅如鲁迅所说,会带来永远的苦痛,并且将自身置于永远的边缘化的境遇之中。 20世纪末、21世纪初,中国思想文化学术界影响最大的,大概就是所谓自由主义者与“新左派”之争。我没有介入这场论战,因为从一开始我就认为这样的命名,特别是对“新左派”的命名是不准确的,而由此进行的排队与非此即彼的站队、划线,就更让我反感。 从年轻时候开始,每一次政治运动(反右,红专辩论,反修学习,直至文化大革命)都没完没了地要求不断“站队”,没想到到了“新时期”,还要继续“站队”,这真可谓几十年不变的“中国特色”。尽管自觉地退避三舍,但仍逃脱不了,忽而成为双方争取的“同盟者”,忽而又成了双方讨伐的对象,弄得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仔细想想,这大概是与我“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的立场有关。我因此在给朋友的信中,自称为鲁迅所说的“蝙蝠”,是“毫无立场”,即无以归类的。而蝙蝠,如鲁迅所说,是常常被作为“骑墙的象征”而被“大家”所讨厌的。 与论战双方坚定不移的鲜明立场相比,我确实是“骑墙”的:不是没有立场,而是在选择了某一立场,作出了某一判断的瞬间,就产生了怀疑,而且对毫无 自我质疑的坚定立场本身,也是怀疑的。从另一个角度看,却又是一种相当彻底的批判态度,即对既定的各种立场、态度,都投以怀疑的眼光:或不能认同,或有所认同,但同时又有怀疑与保留。 我更清楚,自己和自由主义者与所谓“新左派”的分歧,从根底上说,是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国师情结”,都是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并自以为有治国的韬略良方,希望为“知己者”所用,也就必然要与这样那样的权势集团发生各种暧昧关系,而这恰恰是我所警惕,并要不断质疑的。我所要坚持的,实际就是一个独立的边缘知识分子的独立批判的立场。 所谓“真的知识阶级”,更准确的命名应该是“批判的知识分子”,批判是他与社会的惟一联系,他按照自己的理想,对违背理想的现实的种种弊端,提出批判,对可能产生的奴役、压迫现象提出预警,以引起社会的注意,起到某种制约的作用,社会清醒剂的作用。他的力量、作用在这里,限度也在这里,越过一步,要具体地干政,做政治实践的指导者,那就是越位,并且会走向自己的反面。 后来,我重读了鲁迅的《学界三魂》,鲁迅谈到知识分子有三魂:官魂、匪魂与民魂;我对他所说的“民魂”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并有了这样的理解:鲁迅所说的“民魂”,就是“真的知识阶级”,他是自外于独立于官匪之外的。 按王富仁先生的说法,民魂不是官,别人不是非听他不可,也不是非照他办不可,他只是“姑妄说之”,别人也就“姑妄听之”,仅供参考而已。民魂也不是匪,因此他说话是要负责任的,他是要人活,不是要人死的。民魂同样不是导师,不是国师,因此他并不要教训别人,指导别人,不承担“治国平天下”的“神圣使命”。民魂的惟一愿望就是说自己想说的话,他对社会的惟一要求就是能听他讲话,只要听就够了,就完了。 因此,这样的民魂在“学界三魂”中是惟一背后没有权力的——官魂背后有政治权力,匪魂就是明天的官,他也有潜在的政治权力。因此,民魂是最独立的,同时也是最没有力量的,他也是最孤独的,最容易受到伤害的。 这大概就是我的选择与命运。 来源:报刊文摘,作者:王宝梅摘编 |